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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人类社会投放了价值三千万的机器人,去找吧!| 科幻小说

8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邂逅」。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科技巨头声称,他向社会投放了一批与真人毫无二致的机器人,凡找到它们的人,都能获得三千万元奖励。社会沸腾了,“我”则想到了女友的诡异之处——她念不出人机识别验证码。

咔叽先生 | 科幻爱好者。喜欢在睡梦里找灵感,喜欢赛博朋克风,但作品既不赛博也不朋克。代表作《照相的西西弗斯》发表于《科幻世界》杂志。

我的女友无法识别验证码

全文约12000字,预计阅读时间24分钟

这张沙发怎么坐都不舒服,我把我的腿放在沙发上,过一会又放下去,来来回回折腾了几次,终于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打开电视机,把黄油放到吐司上,刀被擦得发亮,如同切开流水一般,把绵软的黄油填满面包的每一个沟壑。

那个时候,我看着吐司表面的黄油渐渐变得如同镜面一般光滑,电视机里的男人,我听见他在说:

“从什么时候开始?”

那是NBC台的新闻主持人,但他现在的语气更像是警匪片里被汽车炸弹吓到的过路人。

“从三个月前开始。”

“陈舟,你要知道你从来没有和我们说过这个事实,这不是一件小事。”

“但你不得不承认,更令人惊讶的是,在我说出这个事实之前,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它们就像一件完美的赝品 。”

“不不不……”主持人摇摆着他的手,“你也许不用和我解释这些事情,但必须要和……”他指着摄像机,也就是我的电视机屏幕,“和我们的观众,以及所有被你所欺骗了三个月的民众解释。”

名叫陈舟的男人笑着说:“我想他们会理解我的。三千万,每一个找到它们的人。”

头发花白的主持人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是不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一般,过了好几秒,他才皱着眉头问陈舟:“你做出这个决定的意义是什么?这是一个恶作剧吗?并且,你要知道,你现在说的这句话并没有法律效力。”

“每个人都听见了。”

“我要你再重复一遍你刚刚的决定。”

陈舟长叹了一口气。

我预感到他接下来要说一段很长的话,并且我的手机已经开始在震动,我知道一定是和他这段话有关的新闻。和我有关吗?不一定。正当我在考虑先把手上这片吐司吃掉,还是先看完这一段跌宕起伏的访谈节目,陈舟已经开始讲话:

“三个月前,我把300个类人机器人置入了社会,如果你们不打开它们的头盖骨,那么它就是我们的朋友,是这个社会上和我们一模一样的人,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有足够的自信,我的机器人能够通过任何意义上的图灵测试,甚至连它本身也不自知。如果你们能够找到这些机器人,我们就会将它们销毁。每个机器人价值三千万,拨通我们的电话,或是以任何方式联系我,就能拿到这笔钱。我对我说过的话负责,一直以来都是。”

我的吐司掉下来了,掉到了地板上,当然,是涂了黄油的那面朝下。

陈舟把手臂搭在他背后的那张沙发上,看起来坐得很舒适,他的嘴里还在讲话,整栋楼,整个街区,面对陈舟的话,好像都在惊讶地呼喊,但是我已经听不清了。

三个月前。

我刚刚想起来,那一天是3月12日。我在一家酒吧里,那天的晚上,酒吧外面下起了大雨,不过我本来就不打算回去。外面的男人喝醉了酒,躲在车里睡觉,外面是女人的叫喊,她们把包甩在地上,颤颤巍巍地快要摔在地上,颤颤巍巍的男人们扶着她们,另一只手拿着快要被吹走的雨伞。

我坐在一个人的位子上,侍者擦洗着沾满酒的台面,从我身边走过,他们一言不发。也许是想盼我快点走吧,我在想,但这样的下雨天,又是这样寒冷的晚上,侍者只能缄默不语。

靠门的一桌还剩下最后一个女孩,穿着到膝盖的裙子,坐下来的时候更短。她把脚尖掂在地面上,缓慢地旋转着,手里摆弄着手机。我一边喝着气泡酒,一边看着她的脚尖。那双不知道是棕色还是黑色的皮鞋快要被她蹭破了皮,被那种轻柔的动作一遍遍地蹂躏。

她脚尖下的地板好像成了我的幻肢,那双坚硬的靴子里面……一种窒息般的快感从我的小腹上升起,气泡酒在我的口腔里旋转,直到那些尖锐的气泡都消散了,我的指尖变得慢慢发麻。

直到现在,我想到当时的场景,也会有常人难以理解的快感,如同掉进一个五光十色的鱼缸,而那个女孩就像是鱼缸外面的世界,神秘而充满诱惑。

我犹豫了十多分钟,她的指尖绕着头发,就像是加载界面里那个一直旋转的圆圈。终于,到她的皮鞋不再摩擦着地板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提起来。

我走到她面前,每一步都在问自己:要是失败了会怎么样?我忘了有多久没有和女孩说话——甚至是男人也一样——嘴唇好像变成了一块石头:

“没有伞?”

她摇了摇头。

我承认我那天多少有点喝醉了酒,但至少在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还能意识到自己的尴尬。不过女孩好像并没有这样认为,至少不会以为我是一个向她借伞的窘迫男人。

她抬起头来,我看不太清她的脸,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因为昏暗的灯光。

我没有再说话,我想直接走出去,但又吝啬那半杯剩下的气泡酒。这时候,她居然开口和我说话了:

“你能帮我看看这个吗?”

她把手机举起来,但我看见的首先是她狭长的手指。

愣了几秒钟,我终于看清了她手机屏幕上的东西,那是一个验证码,只是简单的图形,甚至只有几个数字。

“验证码。”我指了指她的手机。

“我知道这是验证码。”

她忽然开始笑起来,好像搞不清状况的人是我一般。

“所以你刚刚一直在看验证码?”

“所以你刚刚一直在看我?”

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她一定在某些方面和我一样,也许是故弄玄虚,也许是如同加缪小说里的古怪。

后来我知道她的名字叫唐思云,那天我们留下了电话,之后她便不见踪影。我在那家酒吧里坐到很晚,甚至还睡着了一会,侍者拍着我的肩膀叫我起来,那个时候天已经微微亮。雨已经停了,于是我背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走回了家。

门口的垫子歪了,估计又是楼道里的小孩跑来跑去的时候踢到了我的垫子。我把它放整齐,再拂去上面的灰尘。

家里窄小得就像是电影里得通风管道,但我早已习惯了这里的逼仄,好像依靠那些墙与墙之间的缝隙,才能让冰冷的空气少占一些地方。我躺在那张和我身体差不多大的床上,枕着坚硬的木板,和睡在酒吧的方桌上没什么区别,除了还要更冰冷一些。睡了一会儿,唐思云就打电话来。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快打电话来,接起电话之后,听到的便是和昨天晚上一样的慵懒声音。

“可以出来吗?午饭时间。”

我自然没有理由拒绝,她带我去了一家牛排店,我的运动鞋第一次踩到这里的瓷砖的时候,就像是三岁的我第一次见到大海。我又想起那天晚上我在空荡的酒吧里喝气泡酒,她的皮鞋和那天一样,缓慢地绕着脚尖打转。

我们又喝了半瓶气泡酒,不过这次的叫香槟。她在用刀叉切牛排的时候,我透过酒瓶偷偷看她,蒙上了一层香槟的淡黄色,我看见她把牛排缓慢地放进嘴里,又是缓慢地咀嚼,好像除了嘴巴,其他的肌肉都不会跟着动。她的眼睛看向桌上的酒瓶之后,和我的眼神短暂相接,我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

把牛排咽下肚之后,她就带着和上次一样的笑容和我说:

“为什么要这样看我?”

“我喜欢让视线穿过各种东西,瓶底,一杯水,雾,厚玻璃片,什么的。”

“好像这样看到的才是真实的?”

“不不,都是假的。”我向她摆手,“只是这样更有趣。”

我给她看我的手机,那里面是镜头穿过玻璃瓶底拍到的照片。那些五官扭曲的人,弯曲的道路,垂到地面上的云朵,和天空融成一团的树……

“很不错。前卫的艺术。”

她好像轻蔑地笑了一下,不过我不确定,因为她的语气里又听不出嘲讽。

“我们出生就带着晶状体,那只不过是第二个。大家都习惯了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并且认为它是真实的,但加上一块玻璃之后,却都不习惯了。不习惯的东西,就是假的。人人都这么想吧。”

她看着自己盘子里的牛排,说出了这段话。老实说我有些惊讶,那只是我一个小把戏而已,有没有她说的意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不过情况如此,我也只好点点头,而内心里又暗自窃喜,原来可以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吐露出来,而她并不会觉得你在不知所言。

“这算是约会吗?”我问她。

“如果你能帮我一个忙,就算是吧。”她把头低下去。

我点点头。

接下来她说的话,尽管已不是第一次,但还是令我啼笑皆非。

她把自己的手机举到我面前,问我:

“能不能告诉我这个验证码是多少?”

屏幕背后是她认真的脸,带着疑惑看着我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这个问题的缘故,又显得有些可爱,而我也带着同样的疑惑看向她。

“我看不清。到你这边来吧。”我说。

我的心砰砰直跳,现在做的事,好像无一例外都是第一次。我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颤抖的嘴唇刚刚从她的脸上离开,我还在担心她会不会觉得太过突兀,就被她温暖的双唇包裹。

在这样冷冽的天气里,我的嘴唇好像结了冰,又慢慢融化。我们抱在一起,和想象中才会有的女孩接吻,这种感觉太过强烈,让我的每一个毛孔都渗出汗来。

从那天开始,理所应当地,她成为了我的女朋友。

她不认识验证码,为什么呢?

验证码是一种反向图灵测试,回答得出来的便是人类,回答不出来的便是机器人,一个很简明的道理,但真的是这样吗?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少数人,即使是作为人类,也无法识别验证码呢?

距离她成为我女友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三天,尽管这不是什么问题,但每天晚上睡觉前,闭上眼睛,这个问题总是会在我的脑海里回响。有时候我会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太奇怪了,怎么会有人没法看出验证码呢?有时候我又觉得,这不是一个大问题,甚至只是她调情的手段或是一个简单的玩笑罢了。

时间又过了半个月,在那半个月里,她也偶尔会让我帮忙看验证码的图片。那些扭扭曲曲的线条里面包含着简单的数字,每次看到那些数字,我便会忍不住想起那个重复在我脑海里无数遍的问题,为什么她会不认识验证码呢?

但我始终没有问她为什么。问她这个问题,就像是问一个六根指头的男人,他的手指是怎么回事,得到的一定是自己心里已经有过的答案,究其目的,也只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这样的想法成为了我的潜意识,久而久之,我对这件事情的困惑也越来越少。等到习以为常以后,我们已经成为了朝夕相伴的恋人。

我们开始同居,那一天,我忘了是什么日子,但我还记得,那扇没有被人打扰过的门,在它熟睡的时候,被一个拿着行李箱的女孩敲醒。

“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这样的惊喜。”打开门的时候,她说。

走廊上的声控灯亮起来,她穿着百褶裙,站在微弱灯光的楼道里,发丝反射出来的光如同烟雾。

“怎么突然来了?”

“我想和你住在一起。”

我们就这样互相看着彼此的眼睛,她站在门外,站在那条肮脏的走廊上,沾满了灰尘和流浪汉的烟头。那双酒吧里穿过的皮鞋,踩在这样的地上的时候,我忽然感到一种失落感。

“快来帮我拿一下行李箱。”她把行李箱的把手给我。

行李箱很轻,也许里面只有几件衣服。我还在掂量行李箱的大小,她就已经走了进来,那双靴子被她脱在门口,我把她的鞋子放齐,便听见她在我的背后说:

“我从来没想过,一个男人的房子会是这样。”

“很小……我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和笼子一样,不过我挺喜欢,就是冬天真的很冷,和那家酒吧一样。”

“不,我是说,竟然这么整齐。你好像真的很喜欢杯子,各种各样的。”

她拿起柜子上的一个水晶杯,那里摆着十几个水晶杯,被我放在进门最显眼的地方。

“在你之前没有人爱过我。”我在她的耳边说。

我从背后抱住她,把她的发丝含在嘴里,好像它会慢慢融化。那种温暖感从脚底下蔓延开,连从窗里灌进来的风都不再冷了。

“凡事总要有第一次嘛。”

她转过来抱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等一下。”

“怎么啦?”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口说。

我把杯子上的指纹擦掉,便回到了那张原本冰冷的床上,这张床,或是旁边如冰块般的墙壁,如果它们会疑惑我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样的,那么它们现在终于有了答案。

于是这间小房子,就这样挤下了两个人。以前我每天都会很晚回到这里,或者干脆不回来,因为那些灯光,路边的风声,都显得这间房间太过冰冷了。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即使是最开朗的人也会感到孤独。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在中午起床,每天都工作到深夜,这是我的习惯,深夜的时候,一切都安静下来,思维也变得清晰,房间里只剩下缓慢起伏的呼吸和鼠标按键的清脆响声。她早早地关了灯,却总会被我上床时候的声音惊醒,然后又用温暖的胳膊绕住我的脖子,在我的胸口呼出热气。

“我以为你睡了。”

她在我的胸口蹭蹭,也许是点头,也许是摇头,我不知道。

“照片修好了吗?”她问我。

“差不多了。还剩下几张。”

简短的对话结束之后,来不及互道晚安,便要在昏昏沉沉的睡意中一头栽下去。

那个名叫陈舟的男人,亲口在NBC台的直播里承认,他投放了300个类人机器人在我们的社会之中,并且每个找到机器人的人都会被奖励三千万美金。这个消息出来的当天,就像核弹悬在城市上空一般,让所有人都忍不住尖叫。

惊讶之后便是反对的声音。几乎所有的民众在面对电视台的采访时都说,陈舟的行为会让社会秩序受到影响,类人机器人可靠吗?没有人知道,伦理问题该怎么解决?又或者,可能会有人为了奖金不择手段,甚至威胁到其他人的安全,这么多问题悬而未决的情况下,就如同先前擅自修改基因的科学家,应当受到社会的道德和法律宣判。

陈舟在电视台里发表那段话的时候,我才刚刚起床,唐思云早早去了超市。她回来的时候,是中午十一点半。

不论是任何人,都很难不把陈舟的话和“无法识别验证码”这件事联系起来。我尽力说服自己,这两件事没有关联,但她敲门的时候,我的手还是忍不住颤抖。

开门的时候,她的脸上还是和之前一样的笑容。

“这是你的围巾!”

这时我才发现她的手上有一条格子花纹的围巾,我还没有把脖子伸过去,她便已经帮我把围巾戴上了。

“暖和吗?”

尽管那时,我的脖子和后背上都是汗,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她的话让我把想说的又咽进了肚子,但我没想到,竟然是她先开了口:

“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我回答道。

“可我还没说是什么呢。”她一脸困惑。

“不用想也知道是那件事。机器人对吧?”

“真是个天才,敢这样的做的人,他的机器人应该真的让人看不出来真假吧?”

像是有人把玻璃杯扣在了我的眼眶上,何为真何为假,就像是透过瓶底看到的扭曲画面,把我大脑的每一个沟回都搅得一团乱。

距离陈舟宣布他的决定过去了三天,NBC的直播里,他宣布已经有第一个人拿到了三千万元的奖金。

男人穿着黑色的T恤,带着黑红色交织的面巾。陈舟把他的手举过头顶,他的手里就是那张价值三千万的支票。男人自称来自上海,一个礼拜之前,他在音乐会上认识了一个拿着吉他的女孩。

“你是怎么知道她是机器人的呢?”主持人问这个男人。

男人看向了旁边的陈舟,好像在问他能不能回答主持人的问题。

陈舟微笑着点了点头,好像并不在意。

“说起来很奇怪。从外表,语言,动作这些方面,她和我们都一模一样。我摸过她的手,脸,或者是其他地方,都没有任何区别。以至于我一开始就直观地把她当作了一个类人。但很奇怪的一点是,它们对于细节有近乎苛求的态度。”

“你指的是什么样的细节?”主持人问他。

“你在看什么?”唐思云的声音突然传到我的耳边。

我像是触电一般关掉了视频。正当我在想怎么和她解释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阳台,手里是湿漉漉的衣服。那天我们没有再讨论过这个话题,一下午和晚上,我们都待在一块,被关掉的视频没有被打开第二次,我不知道那个拿了三千万的男人最后到底说了什么。

但他毫无疑问地点燃了人们的血液。第一个拿到奖金的人产生,尽管有人质疑,但大多数人已经相信,找到一个机器人,就能改变自己命运的事实。各种各样的团体开始在全国各地产生,他们在网上发布视频,说他们会铲除异端,会检查一切自己怀疑是机器人的人类,目的只为那三千块的奖金。

夜再一次深了。我的邮箱里还有几百张图片,来自不同的摄影师,我帮他们处理后期,加上一些可有可无的滤镜,和他们给我的报酬一样可有可无。

但我的心思不在这。从看见那场直播开始,我的思绪就再也无法停留在其他的问题上超过五分钟。我的脑子里,几乎每一秒都在假想可能出现的情形,然后又给每个情形找出原因和可能性,然后又用奇怪或是平常的理由逐一否定,每次从如同梦境一般的想象里醒来的时候,手心里往往都是汗。

“你已经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十分钟了。”唐思云说。

我猛然惊醒,之前一切的预设,在听见她说话的时候又变成了徒劳。如此真实的嗓音,又怎么能让人觉得她是机器人呢?

“和我说说怎么了好吗?”

“我没事。”

但连我自己也听得出我声音里的虚弱。

她没有再说话,我钻进被子里的时候,她还是像之前那样,用她柔软的身体包裹住我。我摸摸她的头发,她靠在我的胸口,胸前的起伏就像波浪一般缓慢地拍打着我。两个孤独的人躺在那张冰冷的床上,心跳平缓下来,猜疑却流在血管里。

一切都渐渐安静下来,一定要平静下来,过了这个晚上,睡着了便能忘掉一切东西,我想。

“明天可以去做个CT吗?”我问她。

几秒钟里,她没有回答我,太黑了,我看不见她睁着眼睛,还是闭着。

“你在哭。”我说。

几滴温热的液体滴在她的手腕上。

“为什么要做CT?”

在那个时候,我因为满怀怀疑爱人的愧疚而没有告诉她原因,这段对话就此结束,而我那时也尚且不知,几个缺少的词语,或是尚未表达完整的句子,能够造成如此大的错误,以至于让我愧疚一世。

7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黑色的后驱车冲上了人行道。人行道上的男人在最后一秒看到了那辆车,但已经来不及反应。后驱车的保险杠撞在他的大腿根部,男人落地的时候,下巴着地,翻滚了十几圈,停下来的时候,头颅已没有了头颅的样子。

司机下了车,几乎就要跪倒在地上,车子还没熄火,被撞飞的男人也再发不出一点声音,只剩下旁边战战兢兢的路人,隔几秒钟发出几次惊讶而又怪异的叫声。司机站起来又摔下去,两条腿像是被折断的鼠尾草,匍匐着爬到被撞飞的男人面前。

看到男人尸体的时候,跪在地上的司机几乎瞬间吐了出来,也许是自己也没有准备好,黑色的T恤衫上沾满了呕吐物。

还没来得及处理自己吐出来的东西,他的手伸向了男人的尸体。

皮开肉绽的男人,肌肉偶尔还会跳动几下。他闭上眼睛,拨开那些覆盖在骨头上的肉。

“拜托……”

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一切都成了狂喜。男人紧闭的嘴唇开始出现不可思议的弧度,两只手不停地抽搐,紧接着一拳,一拳地捶打着地上男人的尸体,把脸埋在那些血肉里面哭泣。

银白色的,金属光泽的骨头,尽管只是一眼,但一定错不了。对于那个开车的男人来说,那一瞬间便是3000万底池的赌局里,最后一张河牌的亮相。而自己竟然是赢家。

“这些人都疯了吧。”唐思云在我的旁边说。

本想附和她的我,却在这一次,把话咽进了嘴里。

电视机里出现的便是这段画面,主持人还没有出来,这段画面便占据了整个屏幕,至于血肉模糊的男人,则被打上了可有可无的马赛克。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看这段手机录制的视频,最近几天里,视频被疯狂地传播到每个社交平台,反应却是大相径庭。

在那一天,因为发现类人机器人而领取到奖金的人数,已经达到了20个之多。电视台甚至特地推出了一档节目,名叫《豪赌赢家》,专门记录那些拿了奖金的人后来的生活,有人买了跑车,有人买了别墅,有些干脆选择了移民,或是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公司。

《豪赌赢家》里,主持人问那个蒙着脸的赢家,拿到奖金之后他有什么打算。

“买一栋别墅。”他回答说。

“多少平方呢?”主持人又问。

这次他想了想,给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数字:“1000平方。”

主持人和嘉宾听见他的话,便开始笑起来,接下来甚至开始帮他联系装修公司,问他是否考虑地暖,中央空调,衣帽间……

而我的思维却已经停止在了那个男人说出来的数字上。“1000平方”,听见这个数字,我感受到的居然是一种震撼感,从没有这样,如洪水般迅猛而又直观的数字出现于我的脑中。

但那只是一个几秒钟的臆想,就像是一个高中生幻想自己的人生轨迹,当这样的天马行空结束之后,一种回归现实的无力感便再次产生。

“是啊,都疯了。”我说。

那天晚上,我们回到了第一次吃牛排的地方,眼前的女孩已经变得不再陌生,但她拿着刀叉的手,却还是像第一次一样,如同拿着脆弱的橄榄枝。

她问我:“你会和我结婚吗?”

我迟疑了,她似乎也看出了我内心里的意思。

“如果穿过瓶底或是不穿过,都看不清的东西,或许对我们来说,就是不存在吧。”

“我不会和你结婚的。”

心脏好像带着玻璃桌和酒杯一起跳动,我看着她的脸,但她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说:

明天我们去海边吧。

第二天一早,我们开车去了海边。那是我和朋友借来的车,一辆白色的桑塔纳。我们开了四十多公里,她靠在我的腿上,而我也睡眼朦胧。

我们沿着海边的公路一直开,飘在水面上的海鸥扇动懒散的翅膀,往草地的大榕树上飞,那时候太阳刚刚升起,我把唐思云叫醒,她透过窗户看见了外面的一切,眼睛便再也没离开过。

我们沿着山路盘旋,等到山脚下的沙滩彻底消失的时候,除了单薄的防护栏,目光所及之处便都成为了大海。那正好是太阳初生的地方,稚嫩的海水被染成橘黄色,柔软地拍打着岩石,韵律恰好和我的心跳同步。

唐思云让我在这个地方停车,稀疏过往的车子便只好从狭窄的另一条道上过去,一路上按着喇叭,或许嘴里还有咒骂。但我们都不在意,我把双闪打开之后,那些车便闭上了嘴。

她坐在护栏上,面朝着大海。我坐在她旁边,好几次想要开口,但我看见她的眼神,却全然被眼前的海浪吸引。

“其实那天,我一直在偷偷看你,透过那杯气泡酒。”

“我知道。”

她的脚尖掂着高傲的岩石,就像是一个芭蕾舞演员用脚尖掂着地面,然后优雅地打转,就和那天一样。

但她只是这样轻薄地回应,似乎不想和我对话,只是来看一眼大海,就要和我分别。

我慢慢地牵住她的手,她没有反抗。太阳升起来,就像是软弱的旗帜升到旗杆上,却快得让眼睛都跟不上。光芒渐渐变得刺眼,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唐思云的眼神才回到我的脸上。

她的眼里噙满泪水,看着我的脸,却又是一言不发。

“你怎么了?”

我和她抱在一起,她靠在我的肩膀上,抽泣声穿过我的肩胛。

“我不想和你分开……”她用模糊的声音说。

“我也是。但没有办法。”我把头低下,好像这样我话里的字就显得不那么伤人。

“我十九岁的时候就在想,要和我最爱的人一起看海,只看那么一次,一辈子只看一次,然后就和她结婚。”她说。

十九岁……对于她来说,自己的十九岁,又是什么样的意义呢?只不过是电路里的某个信号吗?

“为什么只看一次?”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拿出了手机。

眼泪渐渐停下,她的眼神也变得冷静。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之后,她把手机举起来,问我:

“最后再问你一次,这个验证码是什么?”

我看了一眼平整的柏油路面,我想用黄油铺满吐司的每一条沟壑,但在那一瞬间,黑色的东西像是从柏油路面的沟壑里钻出来,沿着小腿钻到我的脑子里,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扭曲数字,一种恐惧感让我发疯。

她跳了下去,在此之前,我抓住了她的头发,而关于她,那也是我唯一剩下的东西。

陈舟带着渔夫帽和口罩,下面是一身笔挺的西装。他已经迟到了半个小时,但那时候,门外的记者还是把他的车围得水泄不通。四个保镖用手臂隔开人流,但隔不开黑压压的麦克风。记者刁钻的问题从陈舟的大腿缝隙里面钻进来,又像弹簧玩具一般在他的脸上弹出。

132层的双子塔里,真空玻璃把外面的嘈杂隔绝开,陈舟看着他们的嘴唇如同鱼鳍一般扇动,有人敲打着玻璃,愤怒的拳头一次次地敲打在玻璃上,门里面,目无神色

走到电梯口的时候,四个保镖站在他的身后,穿白色衬衣的男人拿着讲义夹朝陈舟走了过来。

“今天呢?”

“8个。分别是广西的……”

穿白衬衣的男人还没说完,陈舟就点了点头,这时电梯门开了。

陈舟走进电梯之后,电梯门便缓缓地关上。这时候门外的记者似乎都走了,就和往常一样,他们为了一条数千块的新闻稿拿着摄像机和麦克风来威金斯大厦的门前,为的只是自己的几句和往常一样语出惊人的话,或是为自己背后几十桩的指控做几句辩护。然而和他们想象中一样,陈舟依旧一言不发。

陈舟忽然转过身去,看着背后的保镖,保镖带着墨镜,比自己高一个头,手腕和摩托车的龙头一般有力,陈舟看着他,尽管带着墨镜,却盖不住他的慌张。

“你觉得我要完蛋了吗?”陈舟问他。

“当然不会。”保镖赶忙说。

“可上百个人指控我。他们指控我谋杀,教唆杀人。”

“先生,这是赤裸裸的诽谤,有更多的人拥护您,他们靠您拿到了奖金。”

“不,他们有他们的道理。”陈舟的语气忽然平和下来,“你的领带歪了。”

保安忽然不说话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吓住了。

“我说你的领带歪了。”

“先生……”

陈舟皱了皱眉头,回头一看,一个瘦弱的男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揪起陈舟的领带,额头快要和他贴在一起。

保镖把那人按到椅子上,陈舟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那个瘦弱的男人和刚才一样,用恶狗般的眼神看着自己。

“如果你是来找我领奖金的,请用温柔一点的眼神。”陈舟对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说。

旁边的保镖开始笑起来。

“你是一个杀人犯,这不是奖金,是赔偿。”男人把字一个一个地吐出来。

陈舟平静地看着他,好像在揣摩他嘴里的每一个字。

他看着眼前那男人的每一个细节,头发、眼睛、鼻梁、嘴唇上的褶皱,眼皮,跳动的心脏,敲打着膝关节的食指,抖动的大腿……

“你叫什么名字?”过了很久,眼前的男人似乎开始平静下来,陈舟看着他的眼睛问他。

“严枫。”

“严枫,你们这一类人,总是很自负。不过那是好事,我时常也觉得,我和你们是一类人,严枫。相信自己是对的是好事,但是……即使事实摆在眼前,还保持自负,那就会变得偏执。和我说说你的事,再决定我是不是杀人犯。”

严枫看了看桌上的水,喝了一口之后,便开始说出自己所经历的。他所说的内容,也正是如你们所读到的。想要说出所有的事情并不容易,好在严枫记得几乎所有的细节,那些气泡酒,女孩在地上打转的皮鞋头,深夜里的呢喃和哭泣,毯子上温暖的味道,悬崖上最后的几根头发……

严枫把自己所记得的一切都说完之后,整个房间里都只剩下了他的呜咽声。他靠在那张桌子上,哭泣让他的身体开始抽动,用尽全力,他拿手撑起自己,手里是他口中,坠下悬崖的女孩的头发。

“杀人犯。这三千万是对她的补偿。” 严枫恶狠狠地对他说。

“对不起,严枫先生,3000万奖金暂时还不能给你,因为你不符合我们的标准。”

忽然,严枫想起了在家时候的那张沙发。他坐在一张木椅子上,但靠背却似乎变得越来越柔软,就像那张沙发一样,慢慢地塌陷下去,把他包裹住,起初是大腿,肚子,胸口,到最后,口鼻被裹住,呼吸开始变得困难。

这样的姿势太难受了,严枫顾不上陈舟的话,他把腿放到椅子上,这一刻,好像全身的血液又开始流动了。

十一

“既然你们能造出这么仿真的机器人,也一定可以找找看,这些头发到底是谁的,到底是不是那些机器人里面的一个。”

严枫看着陈舟的眼睛。

“抱歉,我们不能,也没有必要。我们对每一个投放出去的人造人都有全天的监控,你说的事情,没有发生在我们的监控中。也就是说,她不是一个机器人。”

忽然有些反胃,严枫一时间居然不知道怎么说话了。这一刻他预想了太久,几乎想到了每一个应对的方法,但眼前男人的表情,任严枫猜一百次,他也不会觉得是在撒谎。

“为什么?”严枫问他。

“那么你又是为什么认为她是机器人呢?”

“她……问我验证码,不止一次。”

“严先生,我请问你一个问题,你口中的唐思云女士,也就是你的女友,在三番五次问你验证码的过程中,你有没有回答她呢?”

严枫感觉自己睡着了,或者更贴切地说,溺入了水中。产生这种感觉的时间十分短暂,但当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居然已经做出了回答。

“我……没有。”

“是因为你不想回答吗?”

“我可以回答……但是……”

“那么请问你,图片上的数字是多少?”

他拿出一张纸,上面粘着一张很小的图片,绿色的,扭曲的线条,里面包含着简单的数字。

严枫愣住了,他死死地盯着那张图片看,拳头抱紧,指甲抠进肉里,血一点点地滴出来。

“7……”

陈舟把图放下了。

“偏执,顽固,自负,自卑,逃避,不自知。你们被设计出来的时候,这是你们最基本的性格,也是最像人类的性格,以至于你们自己都不会知道,自己竟然不是人类,甚至会逃避所有的证据,忘掉那些显而易见的。这些东西是你们的底层架构,就像人类的性格一样,无论怎么努力,都改不掉。这也是你们有强迫症的原因,对于细节的苛求,在人类眼里是近乎疯狂的。我们能看见你眼里的一切,严枫,我能看见你用刀抹上三十分钟的黄油,在那片恶心的吐司上。”

“我不是……”

“那个女孩知道你是机器人,但是她已经离不开你了。你们之间的误会原本可以解决,可惜你什么都没学会,倒是学会了人类的贪婪。”

“她知道……她知道我是机器人,可她没有说。”

“那天晚上,她以为你说的是自己会去做CT,她以为你知道了,严枫,她以为你发现自己不是人类了。但她不介意,而你……”他喝了一口水,水沿着杯壁往下滑,陈舟拿出手绢,把杯子擦得干干净净,“你把她亲手送下了悬崖。而我,也会因此再添上一笔谋杀的指控。如果你认识到我说的一切,还会在这里大呼小叫吗?”

“我没有杀她。”

陈舟把眼前的屏幕转过去,于是严枫看得清清楚楚。

“我没有杀她”以及之前的数百句话,就如同小说一般已经被编纂好,显示在了屏幕上。那是自己的思维,量化的,可视的思维。那些文字在屏幕上一五一十地列出来,严枫,在人生中的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仿佛存在于某个人的想象中,抑或是一个被编纂好的程序。

严枫想要说,她是自己跳下去的,可那句话已经写在了屏幕上,在他说出来之前。

陈舟把那些文字一页一页地往前翻,挣扎……痛苦……在自己决定把爱的女孩推下悬崖,淹没在大海里之前,心里的丑恶全都被攥写在了那张十四寸的屏幕上。

“你已经尽到了你的义务,当然,也不会因此受到惩罚。你不必因为你的行为承担责任,只有人类才要。”陈舟把屏幕转过来,“接下来你会到内蒙古去,当一个草场工人。”

陈舟站起来,和那些保镖一起离开了房间,只留下严枫一个人在房间里。

“你的领带。褶皱。”陈舟皱着眉头。

保镖赶忙整理好自己的领带,但看着眼前的男人,保镖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讶异。

“陈舟先生,我有一个问题不知道应不应该问。”保镖走到他的身边,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

陈舟看着他的眼睛,没有点头,却当是应允。

“如果我的猜想没错的话,其实投放到社会里的类人,不止300个,对吧?”

陈舟没有回答,但保镖自然懂他的意思。

“当你对一个机器人产生感情的时候,他是不是机器人,结果已经不重要了。无论如何都看不清的东西,存在与否,对于我们来说,结果都不会改变。大多数人都会淘汰在这个过程中,类似于达尔文的进化,但要想真正活下来,就得淘汰所有的劣根性,只有另类的,杀光了所有同类的个体才能活下来,这样来说,达尔文就显得太过仁慈……300个,那是失败的作品,当然应该被淘汰。”

“那成功的作品呢?”

陈舟没有讲话,电梯门开了,那些记者挤进了大楼,保镖手拉着手围成人墙,陈舟和保镖从人墙和那些记者的麦克风里穿过去,他挤在人群中间,记者留开一片下狭小的空地,争抢着采访陈舟。

他回头,面向着保镖的位置,把手高高举起,保镖的视线穿过人群,看见他右手上的唯一立起来的食指。

(完)

编者按

这篇小说所探讨的是一个经典的科幻母题,即人类与机器之间的关系。在男主角的真实身份揭开后,再返回去看看小说开头,会恍然大悟:一切早在最初就已埋下伏笔。

——水母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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